【悦读九州】别了,北京大学!
人生就像蒲公英一样,“好风凭借力,送我上青云”。记忆中已经十分遥远的那个9月初的午夜,车子在校园林丛中七转八转,终于停住的时候,我认定那是我一生中最神圣的一个夜晚:命运安排我选择了飘落在燕园的一小片土地。神秘的燕园,绚丽的湖光塔影,从此和金色的青春、美好的憧憬联系在一起,充满了诗意和情趣。
我在北大五年半时间,有两年多是在“文革”的动荡中度过的,被迫停课27个月去参加运动,所以在大学所学专业知识有限。正当学校在工、军宣队操纵之下,开展清理阶级队伍向“纵深”发展之时, 国务院下文,对1963、1964、1965年入学的学生准予毕业分配。
(1966,“中央文革小组”副组长江青到北京大学讲话)
此时,大家虽然对正在开展的“清队”运动不以为然,对派性派战深深厌倦,虽然前事不远,伤痕未平劫未尽,难为一笑泯恩仇,但是,真要临到拍屁股走人,还多少有点不舍。惜别伤离方寸乱,忘却了,新仇旧恨深与浅。不过,“没有不散的筵席”,大家都急切盼望走出校门,脱离纷纷攘攘、无休无止无聊的派战和清队运动的漩涡,像飞鸟各投林,走了个白茫茫干干净净。
我急促地边打点简单的行装,边抓紧办理各种离校手续,对人生的这次重要转折,急不可耐。由于中间有事耽搁,班上那些学长学弟们,早已走得差不多了,最后只剩下我和两三个同学还没离校。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相聚,过后就会形同参商,永无见面之日。于是,几个同学都想到要举行一次告别仪式,以纪念寒窗五载,同学一场。
但那时我们是真正的无产阶级,阮囊羞涩,谁也拿不出多 47 32327 47 15232 0 0 2709 0 0:00:11 0:00:05 0:00:06 3043的“银子”。还算老天有眼,它宽厚地眷顾穷且倒霉的落魄学子,使我们找到了变钱的办法,这就是卖旧书废纸。
今天的人们也许都不知道“文革”派生的“读书无用论”的影响有多么深远,但只要看看当年毕业学生离校丢下最多的是什么,就可豹窥一斑:他们丢下的大多是平时熟读的书和讲义。有大部头的经典教科书,有享誉中外的著名教授、大师们呕心沥血编写的系统讲义;这些讲义,以后如果付梓出版,将成一时学术名著。
我和同学弄来一辆板车,仅仅在本系十来个宿舍里搜寻,就收集到满满一板车的旧书废纸,拉到废品站一卖,换钱二十几元,这在上世纪60年代,足够我们四个人胡吃海喝大快朵颐了;如果有今天的经济头脑,再扩大“搜索面”,在全校所有毕业班宿舍收集一番,那是会发一笔小小“文革”财的。
如今回想起这些往事,也不觉莞尔。共同饯别之后,第二天就各自上路了。令人格外痛惜的是,参与“最后晚餐”的一个同学贾君,最终没能离开北京,后来听说,聚餐后他感觉腹部不适,开始以为吃多了撑的,后来到医院一检查,才知患了胃癌,以至不治而亡。校门未出身先死,长使同学泪沾襟,每当念及,大家悲恸惋惜不已。
毕业分配正当清理阶级队伍最残酷之时,“林副主席”发话,北京院校毕业的大学生,除个别特需者外,其余都不能留在北京市内,这是为了净化首都社会环境的“革命需要”。
我被分到了河北省邢台市,到煤炭部所属一个煤矿当工人,“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”。从学校到矿山,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社会工作,也是上学以来第一次搬家,算挪窝吧。于是,我一生中没完没了的搬家挪窝就此正式拉开了序幕。
我的第二次挪窝是从“地下”挪到“山上”,变井下工人为矿山干部。那是根据毛主席关于“五大古都要振兴”的讲话精神,在靠近五大古都之一的邯郸的山区里筹建一座大型铁矿,我被调到那里搞筹建工作。不幸的是,筹建工作遇到了巨大的困难,被描绘成前景光明的“现代化矿山”最终胎死腹中。
在等待矿山命运最后宣判的日子里,我在充满田园诗般幽静的山区里隐居生活了大约一年多时间。这是一段值得回忆的日子,我的心情也特别好,农村老乡的纯朴、山居自然景色和清新空气、古老传统风俗、绿色环保果蔬……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但也就在这段时间,我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思乡之念。当时,妻子生下大女儿,我很喜欢她,但要见到她,却只能因梦得团聚,寄书通消息。我向领导提出了调回家乡工作的申请,好些年也没有实质进展。
这时我身体又出了些状况,那多半是气候不适和水土不服衍生出来的毛病,就更加思家念家乡了,儿时深深印刻在脑海里的家乡景象,时时萦绕在我的眼前:“水绕烟村石径斜,鸡鸣犬吠遍人家。声歇要待更阑后,梦里犹闻雨打花。”它是那样的强烈,因之欲梦总难寐。
1976年“四人帮”倒台后邓公执政,提出解决两地分居问题,我的调动1977年5月有了结果。
(文革后复出的邓小平)
如果用杜甫写《闻官军收河南河北》的心情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,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。当我漫卷行李喜欲狂,心潮翻波向家乡时,已带着几个要好同事的祝福只身登车上路了,当时还赋诗一首:“欣然上路喜孜孜,辗转三千赖车驰。华盖难逃多舛运,谶言易覆少遂期。羁人总解杨朱恸,异客空怀庄舄思。至晓行终怯离站,耳闻远唤是娇妻。”
从我第一次离家赴北京求学,到这次调回家乡工作,经历了十五年,绕了一个大圈子,又回到了原地。而回到家乡工作,并不是我命运的根本转折,华盖之大,无处不在。
于是,我想起了一位汉初的古人,他是一个读书人,经史子集,无不熟识,真是学富五车,文冠诸生。但此人命运多蹇,总也成不了大事,碌碌无为一辈子。
汉文帝刘恒时,信奉黄老之说,喜欢无为而治的人物,他喜武好动,自然得不到重用,只给了他一个郎署的小官;景帝刘启时,需要的是老练持重之臣,他尚年轻,因而也没有被重视;到汉武时期,刘彻雄心勃勃,开疆拓土,需要的是战将和能敛聚军费之臣,最喜欢年轻人,可他蹉跎岁月年已老矣,更当不了大官!
古人的故事告诉我们,要想成功,也得看机遇。但机遇并没有光顾我这个回乡的游子,少小离家老大回,家乡并未少了谁。我照样在碌碌无为地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,直至法定的退休日子无情而至,最后过上了隐退的家居生活。
而今华发覆苍颜,憔悴已近黄昏天!此时此刻,北大校园的影子蓦然在我眼前晃动:你看,那阳光明媚的教室,多少次响起我们书声琅琅;你看,那沉默无语的黑板,多少次书示我们知识泱泱;你看,那宽阔平坦的操场,多少次留下我们步伐锵锵;你听,那清脆悦耳的上下课铃声,多少次提醒我们时光惶惶。
(暮色中的北大未名湖)
但是,再多的回忆,也捋不清我们对母校的眷恋;再多的语言,也道不尽我们对校园的思恋;再多的阻隔,也剪不断我们对老师的依恋……这一切,是那样的清晰具体,又是那样的迷茫朦胧,因为,关于校园的记忆,既充满激情,又夹带失意;既有愉快的峥嵘岁月,又有无可奈何的伤感日子;既感受到亲密无间兄弟般情谊,又遭遇过冷于冰霜的内斗……多愁善感,五味杂陈。
如今,实在说来,北大只在我的梦里,只在我的纸上,但她却是永远不可磨灭,直至我生命的终结!期间,我曾路过北京,“重到旧时明月路”,偷偷到母校看了看,但不敢去见我的老师,也不敢去面对充满朝气活力的学弟学妹。
当年满怀豪情壮志去求学,结果业未学全无可奈何人去也,而行走社会,亦毫无作为,庸庸碌碌,一事无成,“心怯羞说当年事,燕然未勒归无计”,有何面目去见恩师和同窗!这个时候,我的心在流着泪,流着血,只能痛苦地低呼:别了,我的母校;别了,北京大学!再见, 我的青春故乡——我的校园;再见,我的精神家园——我的大学!
特赋《浪淘沙》以寄怀:
故校失知闻,旧梦奚温?文章纸背透伤心。犹忆当时天际处,漫卷星云。聚散总纷纷,未名洗尘。博雅塔下说前因。唱尽离歌今又是,换了自身。
本文选自《告别未名湖——北大老五届行迹2》,九州出版社出版
内容简介:
老五届是历史研究、文学书写必须面对的一个重大课题,是一段“不可遗忘”的历史。……当我们遗忘了“狼活活吃掉大学生的时代”,以至今天的年轻人已经不相信曾经有过这样的年代,这就意味着那个时代正在回归:今天,各种形态的“狼吃人”的悲剧,难道还少吗?
——钱理群
北大老五届,是指北大理科1960—1965级,文科1961—1965级的学生。这个九千多人的群体,在1968或1970年间被集体发配到基层,接受工农兵的“再教育”,个人命运由此发生重大转折。
本书收录了北大老五届学子的61篇回忆文章,来自当年北大18个系中的15个系,讲述了这一代北大人在毕业之后不同的人生轨迹,和共同的精神坚守。在逆境中抗争,在顺境中奋发,老五届学子的独特行迹,构成了北大百年历史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。
作者简介:
刘向晴,1963年9月考入北京大学地质地理系(0563)学习,于1968年12月“毕业”,分配到河北省邢台煤矿工作,不久调往河北省沙河县中关铁矿搞筹建,筹建处下马后,分调到邢台地区西毛村石灰石矿。1977年5月申调回湖南邵东,于2003年退休家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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